一黑皮

你过来,让我皮你一下

【贱虫】真实故事(西部世界AU,下)

关键字:机器人AU,加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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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天傍晚为了追赶先头部队,我们俩跳上货运火车,从装满煤块的露天车厢灰头土脸地跨过去,最终找了个半空的封闭车厢。我把门撬开,踢开碍事的杂物,在草垛和木箱子直接选择了前者。

天快黑了,这个狭小空间倒是不分黑白,永远没什么像样的光线。干草在空气中漂浮,制服油腻腻地贴在身上,一身土味、煤味、汽油味、汗味,还有总不消散的硝烟的味道,但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凑近Peter,在他身边重新躺下来。他把枪换到另一边,让我躺得舒服点。

“我闻起来怎么样?”

“你闻起来像一杆枪。”

“真哒?我还以为会是什么糟糕的东西。”

“不会有更糟糕的了。”

 

疲惫让人昏昏欲睡,Peter的睫毛低垂着,灰尘和铁锈摇晃着落到身上。我合上眼睛,忽然说了句梦话。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

 

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说谎,就会有些重要的人生体验:说完一句总要用更多句来完善和缝补。也许说谎话和说梦话都差不多。说完这一句我突然变得有点激动,就像车轮有规律的声响并不足够催眠,让人做不成梦。

我计划着告诉他,我会的东西不算少——哥会杀人也会做煎饼,会吹口哨还会讲高级笑话,没什么好担心的。搞不好还会过得不错。已经有很多机器人渗透到人类世界,我们也可以试试。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个有说服力的姿势。

 

Peter没给我这个机会。

他突然开口说:“我们离开这里吧,Wade。”

 

我们又爬到车顶,时间和光线从Peter脸上流过去。在近乎荒凉的广阔里,再看不见太阳的影子,星星也没露面,远方的群山不再是熟悉的轮廓,什么都没看起来更耀眼。我们都以为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有了不起的事物见证,但往往只是平常的一天。

 

 

离开实际上不是容易的事,比“决定”起来轻松不到哪里去。

整个西部世界已经戒严,人员流动都是为了政治任务。我从没想过会和政治扯上关系,战争只是为了自由、生存、权利,可实际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儿,就像我盘算着出逃的方案,即使出生入死无数次,在这个时点和视角,我仍然是个逃兵。

 

最终Peter解决了这些复杂的技术问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Tony Stark又拿到了通行证和假ID。他们倒是认识很久了。他俩的交情让我们从简单粗暴的体力挑战上抄了小道,不出所料Stark又在半真半假地劝说Peter离我远点,说真的,他警告了Peter无数次,男孩可没他看上去那么听话。我懒得隔空跟小胡子大人物计较,当下没有比Peter的兴奋神情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觉得也许我们现在也是按着预设程式在走路,像这样,”我吐掉嚼着玩的草梗,舌尖发涩又带着奇怪的甜味,把枪抵在后颈,走了个蛇行路线,“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有个什么见鬼的程序员在用上帝视角观察着,我们头顶的云彩后面就是他的蠢脸。”

 

“只要那张蠢脸没露出来,我们就有理由继续走下去。那张蠢脸露出来了,也有不同的理由走下去。”

 

我没有行李,Peter带走了他的相机。

 

 

10

 

 

Peter其实带了更多的东西,包括西部世界的一小瓶红土。我想学着带走一棵植物,每天挎在腰上,但花盆显然不适合长途旅行,只剩下几根干巴巴的草梗。我用不着把家带在身边,我只要呆在家身边就行。没什么好迷路的。

我们过了一段躲躲藏藏的日子。政府实施清缴计划,根据热量扫描确定机器人身份,但不总是有效。考虑到大城市安检严格得多,辗转几个地方,最后在一个小城镇落脚,我觉得自己就像海难中幸存的旅客,被冲上荒岛过了几十年鲁滨孙的复古生活,当原路返回,一切带着陌生的熟悉感。Peter的大量好奇心给我们惹了些麻烦,好吧,我承认我惹的更多,但每次都有惊无险。

 

我们乘坐简陋的交通工具,遇到黑车司机,遇到问路的旅客,遇到流浪狗和成群结队的它的儿子。我们也遇到过一两个机器人,当然,可能比想象中更多。

我们只知道那些早已秘密离开西部世界大本营的机器人涌入人类社会,在人类眼皮底下学习大量知识,利用交易能力和易容方式获取财富,接触军火,制造舆论,甚至影响人类社会决策。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有时我和Peter会玩无解的猜谜游戏,分析哪个人物其实是友军,高级卧底。城市中心的大电视上最近经常出现一个政客,我扯扯Peter的胳膊,指着那个脑袋像橙子的肥佬,“这家伙说要建个牛逼哄哄的绝境长城,把我们那儿隔开。”

“嗯哼,听起来很有想象力。像从权利的游戏里借来的点子。”Peter专注着地图,头都没抬一下,“别猜了Wade,他肯定不是我们的人。”

 

 

期间换了几个房子,每次都呆不了多久。比起那些大人物的大事件,得有人为钱担心,以前的货币除了当个纪念品外没有半点用处,我只能做点人类富翁不太喜欢的事情。该死的,Francis说我是个雇佣兵,我的老主顾不论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去见耶稣了。只剩下一点小活儿,收钱教训小喽啰。Peter想用更和平的方式为同类争取权利,也要求我用更和平的方式赚钱。我的脸可不被快餐店的老板娘和她的顾客们喜欢,并不是每个人都像Peter一样重视内在。

好吧,我的内在也是一样的牛油果题材,好在她们喜欢Peter的脸。女人没法对他的小脸蛋说不,当然我也不能。在我被辞退的一小时后,上交了摩托车,打电话给Peter让他来接我,Peter成功地应聘了我空出来的外卖岗,我们骑着同一辆摩托离开了。

 

房东是个失明的刻薄老太太,我经常看见她和别的老太太在洗衣房约会。刻薄老太太的好处是,她不会因为你的古怪而拒绝你,因为她本身已经足够古怪了。约会的好处是,老太太们忙于约会的时候不会关注我们。

Peter只有在家里才敢脱下那身模拟人体热量的特制衣服。他摘掉印着pizza店名称的帽子,头发丛丛翘起也不去管,直接歪倒在小沙发上,就像没看见沙发上的我似的。

 

我们一起看了不少电影,而Peter真的弄来了爆米花。

 

我和Peter就这样挤在沙发上,有时一晚上一部,有时两部,peter是我们之间唯一有正经工作的那个,他有权拒绝通宵的提议。

我拿起手帕纸用力擦着鼻涕,一旁的peter伸手去够我的肩膀,他得靠得足够近才能完成安慰一个大块头的动作,特指看电影哭得惨兮兮的将近一米九的大块头。
“好了wade,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人类的艺术作品是他们价值的顶端了。Oh god,女主角得了癌症,这他妈的真让人心碎。”
peter把纸巾盒放在膝盖上,将更多的纸巾接连塞过来。
“见鬼,这场景真诡异,”我平复了一下呼吸,但不出所料地失败了,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纸巾揉成团扔出去。“就像青春期失恋现场。”
“hey,别乱丢,好吧,你需要补充点水分。”
他把水杯托在手里,一时间忘了递给我似的,“你不像你看起来的那样。”
“那样男人味儿吗,该死的,也许有人二百磅的身体里住着个小女孩儿呢,就在那些闪亮的胸肌后面。”
他把我的一只手扳过来握紧,就好像那些沸腾过的疤痕上面有比胸肌更显著的可爱之处,摇了摇头,“不,我是说……那样满不在乎。”

 

 

11

 

Peter融入新环境的能力叹为观止。他学会了很多新技能,人人都爱他。这两件事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因为人人都爱他,所以乐于教他新东西,又因为他会很多东西,人人都很爱他。

瞧瞧,他端出来的小饼干,这种融合了现代主义的绝妙口感,脏话都不足以形容。

他踩着滑板在路边跑酷的样子就跟骑马差不多,但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他在西部世界的马。不知道那小家伙怎么样了。我也有好消息告诉它,虽然人类都差不多混蛋,也有大混蛋和小混蛋之分。鉴于大混蛋上了我的“来点甜蜜教训”名单,我收了小混蛋的钱也顺便征用了大混蛋的车,现在是个闪闪发光的兼职摩的司机了——你知道干我这行只是需要点时间来积攒信誉和名气。

 

这天是Peter的休息日,天黑前他发短信告诉我要买的东西,不得不说手机是个伟大发明,当我提着墨西哥卷和他最喜欢的热狗推开门时,并没有看到Peter。

我翻遍了每个屋子,这在我们的方块小公寓根本用不了一分钟,我发现他打扫了卫生,而他的手机就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

“操,”当我给Peter的老板(我的前老板)打电话,她表示毫不知情时几乎捏碎手机,想到Peter也许会在别处打过来才停止用力。屏幕上的裂痕映出我的脸,一拳砸在门板上,操,Peter被发现了?

该死的上门排查?别他妈开玩笑了。

我冲出去敲邻居的门,你猜怎么着,Peter正在房东老太婆的屋子里一起练瑜伽。

“hey wade,你回来了?”他在瑜伽垫上站稳,笑得一无所知。

 

耶稣他大爷的基督啊。

 

“你不能脱掉那身衣服,”我指着沙发上的东西,well,为了日后方便,出于私心我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在这里。”

“抱歉wade,我当时只是觉得在一楼和二楼脱下来没什么不同。Simpson太太是个好人。”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抱歉,但听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Simpson太太这几个字就不像什么好人!坏透了!说不定她厨房的扫把会飞,她是个活了七十岁带着金项链的巫婆。也说不定她是个动画片里的平面人物,专门让没看过动画片的男孩们上瘾。”

“这是你的偏见,我们能分辨出来。听着wade,我保证……”

好吧,好吧,我开始原谅他了!甚至没注意到他在保证什么,他的眼睛真的很抱歉,没人能应付得了那样一双眼睛,我本打算发一晚上的火,现在只花了三分钟。

Peter侧身坐到我的腿上,双手抱着我的脑袋,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上来,我可不知道瑜伽还有这种效果。我没好气地问他,“这是你最后的招数了,Peter Parker?”

他笑着用嘴唇来回蹭我的脑门,就好像我说了什么称赞他的话,又搂得更紧。

 

他笑起来的次数变多了,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

鼓点从来没有消失,在Peter身上,随着敲击脱落的一些我以为不会再回来的东西,又慢慢重塑。

“蜜糖奶油巧克力,我弄坏了我们的门。”

“我们会修好它。”

 

12

 

 

我只有去酒馆喝酒的时候,把面罩摘下来。这地方偏僻,狭小,不怎么起眼,墙壁上挂着台旧电视,举杯的人都眼神飘忽,没人盯着看,像个指针格外小、表盘又过分花哨的方形挂钟,只是供人扫一眼时间。滚动新闻沦落成了背景音,有点声音总会显得热闹。

经营酒馆的老头把威士忌摆出来,口感普普通通,人类的喜好并没有进步多少。我看着屏幕,说实话,离开西部世界的这段日子总能看到各种消息和画面,仿佛没走多远。晚间新闻主播长得倒是义正言辞,比起那些废话,他的长相更有说服力,就好像他口中机器人对整个世界的破坏真有那么大似的。

“机器人可没朝我开过一次枪。”

“噢,老兄,别天真了,那是因为程序控制了他们——他们不能。”

“哇哦,程序这么有用?他们怎么还不改成见人就杀的程序?”

“谁知道呢,原本的程序冲突,或者?机器人,你知道,只是机器。机器可以解释一切。”

“他们不像人一样,”他的声音就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说所有人都确信的事实。“你没去过战场上,我们都没去过,士兵在前线为我们送命。有人替我们挡住了枪。”老酒保还在卖力地擦着桌子,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口进出的人,计算打烊时间,“嘿伙计,你长得有点眼熟。”

如果你看过十大作恶机器人榜单,像现在一样盯着墙上的新闻频道,就会对其中这个重度烧伤患者眼熟,你认对人了,这不怪你。

“漂亮的人各有各的漂亮,但毁容的人都是一个样。”

他有点惊讶和抱歉地耸了耸肩,把小费收进盒子里。

 

 

Peter总在试图说服这些人。

他想纠正看法,遇到头脑不清醒的人类也耐着性子解释,我告诉他人类不是不清醒,只是他们的脑袋本来就那蠢样。他的网站没多少点击率,有的留言还在要自拍。

他投稿到报社,大都石沉大海了,还收到过《号角日报》主编JJJ的拒信,被热情地嘲讽了一通。

“社会的蛀虫!”

 

JJJ可能是个活在上世纪的丑男,搞不清楚状况。他不懂时尚,机器人不是什么虫子。

机器人是人类为了寻求刺激穿在身上的钉子。耳朵,鼻孔,嘴唇,舌头,或者其他地方。

渗透在人类社会的机器人已经完成牵制布线,在重要地区埋下“火种”,这种级别的军事机密他还不够份儿,只能当个危言耸听的漏风喇叭。扎在人类身上的利器,不再只是一根肉刺那么简单,拔下去会大出血,面临更大更不可控的风险。红线和蓝线在看不见的地方,即使看见了也不一定剪对——现实不像拍电影那样。

当双方都不想打破平衡,就会陷入沉默的僵持。人类为了利益进行无度的索求、疯狂的扼杀与屠戮,也可以为了利益妥协。

 

从门口走出来,空气依然带着城市特有的干燥和浑浊,夜晚好像被推迟了。更多的人源源不断涌进酒馆,举起酒杯,热切地攀谈,加上几句情动骂娘的声音。

我注意到了新闻下方快速滑过的小字。人类喜欢把战局说得委婉一点,最后一个人类士兵被逼出西部世界。主播有句话说得没错,“这是场没有结局的战争。”

 

 

13

 

冬天的时候,Peter拿到了小假期,我打算带他去纽约看看。他对高楼有一种狂热,他抬头看那些大型乐高积木的时候,就像忘了脖子在哪儿。

我从黑名单客户那里征用了四轮车,又花了几天学习驾驶。学习是个有代价的过程,这让我们的车少了一个前大灯,保险杠就像被狂躁的犀牛顶过,但不碍什么大事。我们正常出发了。

为了躲过各种名目的检查,只能绕远,但旅行的定律是永远有措手不及的事在路上等着。手机里的导航出了点问题,让我们绕了计划外的远路,在兜下一个圈子之前,我跑到商店买了豪华导航仪。人工智能的已经不流行了。我不想在Peter面前表现得多有钱,就像他不想知道这小玩意儿意味着几个人又挨了揍,好在他没问。

 

等我们到了布鲁克林大桥已经很晚了,我们没赶上日出,连日落也没赶上。我把热狗递给Peter,想坐到桥的边沿去,被人当成自杀爱好者拽了回来。我和Peter站在那儿,看着城市倒映在水里。风从身上吹过去,又继续荡向广阔的深色的海,海面吸收了彩色的灯光,就像流动的发光体,在所有的惊叹里,我转头看向Peter,发现他的眼睛比这一切更亮。

 

Peter不想在老板面前失信,我们得连夜赶回去。驶离城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你在纽约看不到纯正的夜晚,黑夜只是她的另一件衣服,甚至比白天更花枝招展一点。更近也更专注的视野,只有笔直的无人的公路舒展到视线尽头,这才是真正的夜晚。车灯一孔孔打穿夜色,引擎的声音冲开前方,是唯一的旅客,也像道路的所有者。

Peter在副驾驶座蜷缩着睡觉,我不能听音乐和广播,只能无聊地把手探出车窗,时不时看看他。那个姿势看起来对脖子不怎么友好,我让他去后座躺着,他拒绝了,睫毛颤抖,发出一种近乎做梦的咕哝,抱怨我太吵似的。

 

 

我对这地方有很多不满意。被风吹几下就发出惨叫的窗户,动不动跳闸的电路板,永远不够味的黑麦啤酒,巡逻的警察,半夜在马路上嚎哭的醉汉,堵车的道路就像静止,杂乱又吵闹的鸣笛……连晚上的星星都比以前少得多。可准确地说,我不知道好地方什么样,西部世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也许这是最接近好地方的那个。我向上扫了一眼,罕见的星空浩渺、几乎和地面连成一体,破败的小轿车就像向星光更密集的地方驶去,“瞧瞧,至少星星也出来了。”

 

 

14

 

我们最终修好了门,就像Peter承诺的那样,但没有任何用处。

 

Peter是在一次工作途中被发现的,他弄破了上衣。

我无数次逼着自己设想场景,只是为了救车祸受伤的小女孩。调查车祸的警车聚拢过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他是机器人!”

荷枪实弹的警察把枪对准了Peter,Peter逃跑了,但是没能成功。

 

我把变态拍的照片甩在挡风镜前头,当着新主顾的面掏出相机压成的饼和碎掉的眼镜。尽管不得不看了一些有损视觉并且可能造成心理创伤的场面,检查了一下信封的厚度后,我仍然决定把交易对象加入诚信合作的清单,神清气爽地从他的车上下来,盘算着阔绰的晚餐。

警笛的声音在一个街区外的道路上尖利响起,能看到人群比以往更快速而慌乱地流动,我随手揪住一个染了绿色头发慌不择路的小混混,“嘿伙计,这是怎么了,爆炸物还是抢银行?”

“是机器人!这地方有他妈的机器人!操!”

“你说什么,什么机器人?”

“机器人会毁了我们!”

 

“该死,”我扔下无人接听的手机,折回去把刚才的男人拽下车,逆着人流冲过去。

 

不是Peter,不是Peter,不会是Peter!

 

我很少祈祷什么事,因为上帝太忙,忙于忽略我的一切愿望,别的神我也不认识,我只向Peter祈祷。

“全能的PeterParker啊,希望晚上我的餐桌上会躺着一张肉食爱好者披萨。”我朝他挤眉弄眼,这挺灵验的,总能实现。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开始祈祷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15

 

警察想控制住他,Peter一直在跑。

他只是个跑得快的男孩,他们用汽车对付他。

他只是个跑得快的男孩,他们用天杀的直升机对付他。

 

第一发子弹从围观的人群中射向他,在所有对峙的目光里,打中了他的肩膀。

Peter还在跑,人群像鲨鱼闻到鲜血,时空忽然变成了斗兽场,伴随着惊呼和咒骂,更多的的子弹射过来。这次是腿,他快跑不动了。

 

警察试图制止这场疯狂的暴乱,但没有一项法律规定不能杀死机器人,那顶多是个无主的物品——机器人没有人权可言。

 

我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停止了,包括Peter的仿真心跳。他的关节里究竟卡着多少子弹?

我感到自己从内而外碎裂了。

 

一群警察围着他剩下的东西拉起警戒线,我开枪打死每一个挡路的人,拿走了Peter的芯片。

我的绝大部分知觉跟着Peter一起停止,变成愤怒和仇恨猛烈爆炸后一具焦黑的空壳。所有的声音都骤然远离,只有来者不善的子弹靠近时,能听到刺耳的风。我像一挺机枪,茫然又盲目地扫射,看着周围的事物变成缓慢、无声的光影,吼叫着打烂每一个端着枪的人类的脸。我曾经不想伤害无辜,但这里站着的人,奔逃的人,在枪声中抱头痛哭的人,跪下的躺下的对着血肉模糊的器官尖叫的人,举起护盾、发动引擎、扣响扳机的人,没有一个称得上无辜。我踩着断肢和尸体,把更多的风送到他们胸口,射出每一发子弹,要他们肮脏的命。

 

 

我被火箭炮打中,成为在桥上摔落的一滩肉泥,几个小时后从水里站起来。

警方已经撤兵,我返回找到藏在角落里带血的芯片,重新离开时路过Peter出事的地方,什么都没留下。

小玻璃瓶碎了,西部世界的红土洒在地上。

 

我没在那里,没看着这一切发生,Peter不明不白地死了,就像他身上有什么引力,把不堪和恶果引向他。我推测了无数个场景,让每个场景都因此死人。人类还在消遣着新闻,几天后最终通过参差不齐的视频段落看到了Peter死去的过程,真相勉强拼凑成形,我坐在车里碎成了无数块。

 

你见过人流泪吗?

我见过不少。濒死的人为了求生流泪,为了复生流泪,为了巨大的悲喜和震撼,谁知道呢,总有那么多可以为之流泪的理由。我也见过机器人的泪水。在上面所有的泪水之外,在他们僵硬的五官上滑落下来。

他们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流泪,比生理泪水还要诡异,我无法解释,也无法忘怀。

 

活着可真艰难啊,我想。



16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人类创造点什么东西,又反过头来扼杀,说是为了人类族群的利益,对同类拔刀相助的事也没少做。打着和平主义者的招牌要求谈判,但从不做出让步——而谈判这件事情本身,就应该有让步的诚意。很可惜,我的脑子被他们各种意义上的搅乱了,显然消化不了这些矛盾。

讽刺的是我曾是这些家伙中货真价实的一员,更讽刺的是人类现在并不承认,他们的科学没法承认。我更不想承认。显然我也没法再说服自己是机器人,但事情因此变得简单了。我只是我而已。

人类以为我死了,因此我没被登上通缉令。我开着抢来的车再一次走上来路,曾经被Peter惊叹的风景都干枯成了黑白片段,我一秒都不想多看,痛苦像一张湿透的纸盖在脸上,让人透不过气。没有睡眠,只有短暂的昏厥,有时被绝望的嘶吼惊醒,立刻去摸腰上的枪,清醒后发现声音来源是我自己罢了。

 

我放下一点车窗,终于在微弱的夜风里睡着。子弹无法穿透的,风却可以。

 

金黄的下午,Peter提过铁桶在马腿旁边放下,水从边缘溅出来打湿了一块地面,他穿着胶皮雨鞋满不在乎地踩在上面,也踩在自己的影子里,毫不吝啬地敞开衣领,袖子挽得一边高一边低。而后亲昵地拍了几下马背,捞起刷子从上至下刷起。
他刷得很专注,一时间只有刷子摩擦的簌簌声,规律且有力。
阳光打下来,黑亮的马背,黑亮的雨鞋,工装裤上的金属背带扣,男孩额发甩下的水滴,脖子上的汗珠无声渗进衣领、变成衬衫潮热的洇湿的汗迹,一切都亮晶晶的。
Peter利落地完成最后一遍清洗,刷子摇摇晃晃地浮着。午后的温度让蒸气带了点不真实,就好像他在蓬勃地冒着热气。注意到我来了,就转过身打招呼,他大声说“Hey”,没有多余的话,对我露出一个短暂的、深深的笑,随即提起水桶退后几步,把剩余的清水全部泼到了马背上。
畅快的水声像浇在心里,我感到热,也感到清凉。马蹄兴奋地跺着地。卷发因为汗湿和大幅度动作散乱地垂下来,线条漂亮的小臂肌肉一瞬间放松了,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他的手肘往下滴着水珠,发着红。

我以为那是梦,但不是,只是被翻涌出来的深层记忆罢了。

那是个话少的时刻,简短又漫长。简短到我想不出更多画面,我的想象力停在那儿;漫长到我一直记着——我的记忆也停在那里。

没有什么比那一刻的Peter更纯粹而生动。

 

 

两周后,我把车停在了该停的地方。

 

“我要见Tony Stark。”

 

 

17

 

“人类不能进入西部世界。”

“我知道,我要见TonyStark。”我焦躁地对着大门外的士兵举起枪,所有上膛的枪口立刻齐刷刷对准了我。

“警告,人类不能进入西部世界。”我抬头看了一圈,没找到喇叭在哪儿,被我看到就打爆。

“wow,好多好多枪——放松点,小伙子,你在这当班多长时间了?有没有什么经验告诉你,死人更容易见他想见的人?”我冲那个领头的比了个拇指,又突然变成个中指,一枪射中他的脖子,“你猜这么着,哥最不怕的就是死。”

当然了,我也被打成了筛子。

 

不过第二天我又来了,筛子造型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新鲜体现。看来昨天被我把脑袋打下来的家伙复原得没这么快,这次是上位的替补。我摇晃着小白旗,举起另一只手做投降的姿势,“我不是人类,我要见Tony Stark。”

新队长走近我,我看到他和士兵们眼里的困惑,在犹疑的瞬间,我蹿过去给了他一个过头的拥抱,猛地收紧手肘下盘发力狠踢,扭打中踹掉武装,大喘着气把他锁在胳膊底下,只用了几十秒钟。直到用枪口顶高他的下巴,让他的脑袋稳稳当当地靠在我的肩窝里,我提醒每个没回头神的小兵和远处的狙击手别急着轻举妄动,“我要见Tony Stark。”

 

“你这个吵死人的家伙,就这么喜欢闹点动静?”

我仍然没找到喇叭在哪儿。

 

 

18

 

我把芯片递给他,血渍已经干涸了,他对着光看了一下。他低头用镊子小心擦拭纹路上的灰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以为Peter只是个普通男孩吗,Wilson。他是最不普通的一个。他的年纪比你要大得多,他在这个地方最初建造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而他的蓝图比这些都早,在我的桌子上放了很多年。”

“他所吸收的经验,所付出的努力,所承受过的周而复始的痛苦,远超过你的想象。”

“机器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选择。每个通往可能性的与结局的树形图,随机与必然的矛盾,无法估量的干扰项……每个动作,每个词语,都是计算与抉择后的结果。”

“人类有直觉,我们没有。我们只有杂音。”

“每个人升级的方向都不一样。杂音出现的时候,我们会混乱,也会发生调整,忍受着杂音的存在,接受指引,做出计算结果之外的选择。Peter是这其中最优秀的之一。”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是什么普通男孩。从来不是。”

“那也不是他的杂音。”

 

灵魂是存在的。

意识生长出灵魂,这玩意儿有回自我生长,无法磨灭,真不好对付。

 

“Wade,我梦见你。”

“你梦见我?哇哦,在我梦见你几千次以后第一次梦见我,真是个好消息。”

 

“Wade,我梦见你。”

“我们的电线脑袋能做梦这事够拿几个诺贝尔奖了。”

 

“Wade,我梦见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许是机器人,也许不是,也许只有一个人是,我不知道。我看到你年轻的样子。”

“和现在完全不同,我是个金发碧眼的典型帅哥。”

“你是。你有很多伤口,而我不在那儿。”

这可是个常见的大范围,亲爱的。比如此时此刻,我回想你的梦的时候。

 

Peter有很多梦境。有时也会梦见我死了,说实在的,他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但他醒过来还是偷偷蹭了下眼泪,我只好假装没看到。我没问他我是怎么死的,在梦里的我让他伤了心,这种愧疚跑到真正的我身上来,像总也忍不住招揽赔本的买卖,我也很无奈。我想告诉他不要再做这种蠢兮兮的梦,但这并不受他的控制。

在我所有自私的软弱里,他应该是也总是最坚强的部分。

他当然优秀,但这不是任何关于“佼佼者”的优秀。他不是做对了答案或刚好做错了答案又被证明是对的,交出张高分的评级试卷——那只是Peter的选择。

 

我是我们中间更容易死或者即使不容易死也更接近死的那个,但现在Peter死去了。

他不痛恨人类,即便吃了那么多人类造出来并射出来的枪子儿,他还是恨不起来。有的人对他好,他会喜欢他们。他是个善良的傻瓜。

“Wade,虽然知道得有点晚,但你也是人类。”

“他们曾经是上帝,一部分的他们依然想当上帝,但仍有人是值得保护的。”

我的憎恨原本来源于自以为是机器人的认知:人类奴役、戏弄、侮辱、伤害我的兄弟,践踏我以为是故乡的地方,只当做消遣,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而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这个。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在更早的时候已经被拉进了自相残杀的屠宰场,对我开枪的从来都是我的同类。

Peter死在人类手上,无数次死去之后的又一次。我有理由憎恨下去。

 

“你知道Peter不能完全复原,新的实体,基本没有多少记忆。我很遗憾。”

“那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我已经被格式化无数遍了。我们会试试看。”

 

 

19

 

Stark把操作板递过来,并没有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工作台上平躺着的Peter,“你来设定数值吧。”

我看了他一眼。

 

我等了很久,已经太久了。我看着Peter成形,没有漏看任何一个过程,电线缠绕、乳胶灌注,完美的肌理和刻意不完美的细节,我从没觉得怪异,不舍得眨一下眼睛。手上没有颠三倒四的沙漏,计量不了时间,地下室既像永远是白天,也像永远是晚上。搞不清是解决了失眠烦恼,还是失眠更严重。有时我靠墙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整天一动不动,有保洁员路过小声抱怨,像看一个碍事的木偶,“他就不能换个地方?” 

“你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直到现在,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性格配置,分门别类,我最珍视的人就是这些客观数字组成的?

 

我最终没有变动初识设置的一分一毫,很感激他认为我有设定的资格,这对我来说足够重要,但更重要的——“Peter醒了以后,我会跟他讲清楚,把这玩意儿给他。”

 

“我希望他能自己选择他想要成为的人。”

 

 

20

 

Peter踩着滑板,胳膊肘下夹着新出炉的长棍面包,我从他身边跑过去,一边加速一边大喊“我偷了White太太的鲜奶酪”。正义的好邻居干脆跳下滑板,狂奔着追上来。

我们跑过拥挤的商业区,卖花的女孩把打折郁金香插进我的口袋,收下那其中的一美元;跑过学校的林荫道,落叶从头滑到脚;跑过密集的街道与桥梁;跑过冬季的沙滩,海风从未因此干燥;骑车穿过鸽群和广场,成为街头画家眼中的背景;又在某一年跑进照相馆,拍了西部风的合影。

少年收起了滑板,青年蓄起了胡须,我们老了,不再年轻。

有一天当Peter开着慢腾腾的老爷车爬上盘山公路,我几乎被颠下副驾驶座,终于在一个美妙的小盹中转醒,把墨镜推上脑门,从储物抽屉翻出当年冲洗的照片。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副牛仔的打扮有点火辣得不像话?”

“又有种熟悉感。”

 

“噢,我知道了!很像断背山。我很喜欢那里面,我们一起看过的,嘿,别那么看着我,帐篷里野战那段我当然喜欢。”我和Peter站在峡谷边上。

清晨周遭寂静无声,只有雨水和树叶的清新气息,我扯下兜帽,每个毛孔都痛快呼吸,阳光从稀疏的灰色的云层中透过来,开始晒干露珠,能看到远方苍白的海。我假想着自己跳起来、无数次跨越面前的时间一样深刻的沟壑。

“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

 

 

我看着Peter躺在床上,把郁金香投进窗台的水杯,用后背挡住光线,影子歪斜着覆上他的被子。想象他长出胡子和皱纹的脸,达到和实际相符的年龄,想象他终于过完了普通的一生,想象了很多完美与不尽完美的截然不同的始终,想象相逢和一次次重逢。

也想象告诉他上面的一切故事。

 

Peter的眼睫微微颤动,好像努力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睛。他盯着我看,眨眼的动作慢慢流畅,久违地对我微笑起来,问“hey,我在哪儿?”

 

“反正不是梦里。不再是了。”我说。

 

 

 

后记:

我经历过很多事,总在走弯路,用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光,可惜记性不好,大多都忘了。走弯路的好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旧地重游,把忘了的东西捡回来。我的脑子还是一团乱麻,从没有因为发生了什么重大打击就被一拳打通,那些老毛病还在那里。我准备告诉Peter的记忆,也不知道能存留多久,只能反复想着,幸好我挺乐意做这事。这样也不怎么保险,哥得把这个故事记录一下。

有人说世界上最后一个记着你的人把你忘了,你才真正死了,鉴于我的体质比较难搞,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死法。但我想我和Peter会一直活着。

 


THE END

 

作者的话:
可能题材不怎么讨喜,但我只是一直在尽力表达我所想表达的,关于这个小短篇的重要宗旨:
1,有关ben叔的核心记忆是peter发展人格的根本,是peter之所以成为peter的精神支撑。
2,wade和peter相互理解,也相互影响。这两人的感情纽带,在特殊条件下更加复杂,大概是“灵魂伴侣”吧。
3,还有更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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